28
商会的西洋自鸣钟敲了七下，杨振清对着穿衣镜系领结时，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。铜盆里的洗脸水已经换了三遍，却怎么也洗不掉指甲缝里那点刘二庄的泥土。
"杨会长！"**长的皮鞋声在走廊上格外刺耳，"侦缉队抓了个**，说是您同乡..."
杨振清的领结突然勒紧了喉咙。他转身时碰翻了案头的《申报》，报纸上"太原会战"的标题浸在水渍里，墨字晕染成一片血沼。
"商会只管棉纱行情。"他捻着佛珠，喉结却滚动得厉害。窗外的梧桐树上，有只杜鹃在啼血，这鸟儿北方少见，偏偏今晨落在商会院里。
“吃坏了肚子”老人焦急地走向厕所，文明杖杵在厕所青砖上，发出空洞的回响。他蹲下身时，西裤膝盖处绷出两道紧绷的弧线，那里还沾着刘二庄的麦芒。砖缝里的苔藓被指甲刮落，露出纸条一角，像蛰伏的蜈蚣。
"M"字母的墨迹有些晕染，像是仓促间用火柴棒蘸着血写的。杨振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——李吉玉，那个总在代召集市卖藤编的散汉，编的蝈蝈笼子能逼真到引来真虫。
屋里铜盆的水映出他扭曲的脸。保释？劫狱？每个念头都像盆中的倒影，稍一搅动就支离破碎。窗外的伪军正在操练，皮靴踏地声震得案头茶盏嗡嗡作响，盖过了他撕碎纸条的沙沙声。
杨振清的手杖在地砖上敲出急促的哒哒声，像更漏催命。他盯着案头那盆文竹，细弱的影子投在账本上，恰似监狱铁窗的栅栏。
"备一箱现洋。"他吩咐**长的声音出奇平静。当银元哗啦啦倒入锦盒时，他突然想起李吉玉编的蝈蝈笼子，那些精巧的囚笼，如今倒成了命运的讽刺。
黄包车急速奔向沈志民的保安司令部，杨振清摩挲着袖中的保释文书，经过侦缉队时，突然听见墙内传来惨叫。那声音像钝刀划瓷，让他想起五四那年，学生被军警打断腿骨时的哀嚎。
侦缉队监狱里，李吉玉的裤管已湿透，尿液顺着老虎凳滴落，在青砖上汇成小小的洼。他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，那团扭曲的黑影，被刑具分割成无数颤抖的碎片。曾经在入党誓词上签过字的手，此刻正捏着变节书的边角，像捏着片将死的秋叶。
"李同志很识时务嘛。"胡健仁的金牙在煤油灯下闪着寒光，钢笔被硬塞进李吉玉指缝时，笔帽上的"新民会"三个字硌得他生疼。墨迹在纸上晕开，像团化开的污血，李吉玉颤颤巍巍在上面签下名字。
谄笑还僵在脸上，他突然发现胡健仁的眼神变了。那张变节书被两根手指拎起，在火苗上方来回晃动。"一张纸..."胡健仁的呼吸喷在他耳后，"够换几条命呢？"
牢房的石墙渗出阴冷的水珠。李吉玉的冷汗顺着脊椎流下，恍惚看见自己当年在党旗下宣誓的影子，那影子正被火苗一点点吞噬。窗外传来伪军换岗的皮靴声，整齐得像送葬的鼓点。
地牢里的煤油灯"啪"地爆了个灯花，李吉玉的喉结上下滚动，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。"那...胡主任的意思是..."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石壁间碰撞，碎成一地瓷片。
胡健仁的雪茄亮起猩红的光，烟雾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网。"李先生，"烟圈缓缓吐出，"你以为八路会放着诱饵不咬钩？"他忽然俯身，烟头几乎烫到李吉玉的鼻尖，"我要的是——"烟灰簌簌落下，"上钩的鱼，和撒网的线。"
李吉玉的指甲掐进掌心。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，他想起老家屋檐下的蜘蛛网，去年夏天，他亲眼看见一只蝉撞上去，越挣扎缠得越紧。
"**名单..."胡健仁突然甩出本空白册子，纸页翻动声如振翅的蛾，"总该有几个吧？"钢笔在指间转出冷光，像刽子手试刀的弧度。
李吉玉的嘴张了又合。他想起陈国杰家院里的枣树，去年结果时，孩子们的笑声能掀翻茅草屋顶。而现在，他枯瘦的手指正要把这些名字烙进阎罗的生死簿。
"俺...俺..."他盯着自己皲裂的指甲缝，那里还沾着去年秋收时的泥土。胡健仁突然大笑，笑声震得铁镣叮当作响："不会写他名字？好得很！"雪茄烟灰抖落在名单上，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，像被枪子儿穿透的胸膛。
胡健仁整了整领口，金质领针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。他尚未起身，爽朗的笑声已破门而入："健仁呐，莫不是要让老学长吃闭门羹？"这声音裹挟着记忆里的樱花香——那是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的春天，他们曾并肩站在富士山下合影。
"学长折煞小弟了！"胡健仁疾步迎出，青砖地上他的皮靴踏出急促的鼓点。院里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二人之间，他伸手接住一薄片，比当年在贾村被拒之门外的话还薄。
沈志民的将官呢大衣上还沾着晨露，袖口的金线刺绣在日光下流淌。这位手握邯城兵权的司令随意地拍了拍胡健仁的肩，却让檐下的铁马铃无风自响。胡健仁瞥见墙角阴影里的李吉玉，像瞥见一只误入厅堂的灰鼠："出去。"
茶香在紫砂壶中苏醒时，沈志民的手指正摩挲着茶杯上的菊纹，一片茶叶在沸水中沉浮，恰如窗外李吉玉佝偻着背，在卫兵刺刀的反光里缩成一团模糊的影子。
茶几上的茶烟袅袅升起，在两人之间织出一层薄纱。沈志民突然朗声笑道："健仁啊，如今你可是野腾联队长跟前的大红人喽！"笑声震得茶汤泛起细密的涟漪。
胡健仁微微欠身，领口的金质领针在光影间明灭："学长折煞我了。当年在东京，若不是学长..."话未说完，茶盖轻轻一磕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沈志民忽然敛了笑意，指尖在茶几上敲出三声闷响。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棋盘上，恰盖住一枚黑子。"今日来，倒是有桩事..."他抬眼望向博古架上的武士刀，"杨四叔家的小辈，听说...在你这儿？"
胡健仁的茶匙"当"地碰在盏沿。水汽氤氲中，他看见沈志民袖口的金线菊纹若隐若现，那是多田将军去年亲赐的。
"李吉玉？"胡健仁的声音像绷紧的弦。
沈志民忽然笑了，从怀中掏出一方绣着家纹的帕子，慢条斯理地擦拭茶渍："老人家念旧，非说那孩子是冤枉的..."帕子展开时，露出角上染着的几点暗红，像是未干的血迹。
胡健仁的指尖在变节书上轻轻一叩，纸张脆响如秋蝉振翼。"学长请看，"他推过那张纸，青白指节映着墨迹，像几截枯枝压着片将腐的落叶，"这李吉玉...已然是咱们的人了。"
沈志民的目光在纸上游移，茶汤映着他眉心的川字纹。他突然想起杨会长今晨递来的翡翠烟嘴，那上面雕着的蟠桃纹，此刻正硌在他贴身的口袋里。
"杨会长保释的人，自然错不了。"他忽然朗声一笑，笑声震得案头那盆文竹簌簌颤动："商会如今可是皇军的钱袋子。"他故意把"钱袋子"三字咬得绵长，像在舌尖掂量份量。
胡健仁会意，变节书在他掌心卷成筒状："学长放心，人既归顺..."话音未落，檐下铁马突然叮当乱响，惊起院中一群灰鸽。两人同时望向窗外，只见李吉玉正佝偻着腰穿过回廊，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扭曲，像条蜕下的蛇皮。
"留步！"胡健仁追至院中，却见沈志民的汽车已扬起一片尘土。司机座位旁分明搁着个描金食盒，正是杨会长府上专用的款式。
沈志民说李吉玉是杨振清的亲戚，到底是哪门子亲戚呢？
窗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案头，胡健仁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檀木桌面，发出沉闷的笃笃声。他抬手将铜镇纸"啪"地压住那份飘摇的变节书。
"代召杨振清——"胡健仁的嗓音像淬了冰，"是恁哪门子亲戚？"李吉玉的瞳孔骤然收缩，像被火钳烫到的老鼠。
"杨...杨大官人？"李吉玉的喉结上下滚动，突然咧开嘴露出参差的黄牙，"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！俺们这些土坷垃..."话尾化作一声嗤笑，溅落在青砖地上。
胡健仁想起杨振清府上那对鎏金楹联——"忠孝传家久"，上月还亲眼见野腾大佐亲手为他斟茶。窗外的暮色漫进来，将李吉玉佝偻的身影拉长，扭曲地投在《武经七书》的屏风上。
钢笔尖"咔"地折断在砚台里，溅起的墨汁像一摊乌鸦的血。窗外暮云低垂，将胡建仁的影子压成一张弓。他盯着案头那本翻开的《党员名册》，突然觉得这份由李吉玉口述，**长笔录的名字都变成了地洞里的田鼠，只要听见一声犬吠，就会瞬间钻进九曲十八弯的土穴。
"马上集合队伍"胡建仁突然爆发的吼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
与此同时，沈志民的办公室里，杨振清手中的盖碗茶突然一晃。茶盖与杯沿相碰，发出金玉般的脆响。"归顺了？"他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，檀木珠子在虎口处勒出一道浅痕。窗外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灰雀，正用喙急促地啄着窗玻璃——哒、哒、哒，像更漏走到了最后一刻。
"老朽告辞。"杨振清起身时，袖中滑落一张纸条，正飘进炭盆里。火舌倏地窜起，将"速报组织"四个字舔成了灰蝴蝶。沈志民追到院中时，只看见黄包车后帘一闪，露出半截靛蓝长衫，那颜色，跟**联络员前天穿的一模一样。
暮色如铁，杨振清的黄包车刚拐进邯达棉花公司时，他袖中的怀表指针正指向申时三刻，距离李吉玉画押已过去六个时辰。
檐角的铜铃突然无风自鸣。李欣二弟李汉接过字条时，发现四叔的指尖沾着炭灰，在宣纸上按出几道焦褐的指纹，像几条干涸的血迹。
李汉割断缰绳的匕首寒光一闪，已经跃马而起，马蹄碾过满地棉絮踏碎了东城门最后一抹夕阳。"驾！"马鞭在空中炸出三声脆响，惊起路旁麦田里成群的麻雀，扑棱棱地飞成一片灰云。
"驾！"马鞭抽裂暮色，李汉单骑如箭，衣摆被疾风撕扯成旗帜。途经小乐堡时，晒谷场上的石碾子突然滚落，在黄土路上砸出深坑，不知是意外还是预警。
特务们的背影在尘土中时隐时现，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声像催命的更漏。曹乐堡的轮廓已浮现在地平线上，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树冠，正将最后一片夕阳剪成碎金。
"砰！砰！砰！"驳壳枪的怒吼震碎暮色。枪声在旷野上荡出涟漪，惊飞槐树上栖息的乌鸦，黑压压地掠过特务们的头顶。胡健仁的自行车猛地歪斜，车把上挂着的警哨左右狂摆，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尖啸。
枪声的回响还未散尽，李汉的单骑已如离弦之箭穿透特务们的阵型。驳壳枪口迸发的火星在暮色中划出两道猩红的弧线，惊得路旁高粱地里的鹌鹑扑棱棱飞起，在特务们头顶织成一片慌乱的网。
胡健仁的怒吼被疾风撕碎："别管这疯子！赶紧进村抓人"他腰间的手枪套在颠簸中啪嗒作响，像只急于破茧的毒蝶。自行车队重新集结，钢圈转动时反射的寒光连成一条银蛇，向着曹乐堡村里游弋而去。
村北老槐树的枯枝上，几只乌鸦随枪声集体振翅，黑色的羽毛雪花般飘落。这异动惊醒了田野里劳作的党员，他们像受惊的野兔般窜进麦浪，金色的麦穗沙沙作响，掩去了逃亡的足迹。
而村庄里，仍有十三名党员未及时转移，被铁链串着肩胛骨押到街上。胡健仁的皮靴碾过一家门槛时，踩碎了半块青花粗碗，瓷片裂成锋利的月牙，恰似天上那轮初升的残月。被捕的村民中，有个少年死死攥着本《三字经》，纸页在挣扎间散落，被夜风卷起，像一群白蝶扑向无尽的黑暗。
李吉玉佝偻着腰凑近时，胡健仁闻到他身上飘来的血腥气，混着廉价发油的馊味。"胡主任明鉴，"他咧嘴一笑，黄牙间漏出的气息像腐鼠洞里的阴风，"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八路崽子..."
胡健仁的皮靴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截断绳，麻纤维在青砖上蹭出暗红的痕迹。突然，李吉玉转身揪住个跛脚老妇的发髻，灰白的发丝连着头皮被扯下时，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布帛撕裂般的声响。
"畜生！"人群里炸出句嘶吼。李吉玉却笑了，他拽着那人的脑袋往照壁撞去，白墙渐渐绽开红梅。第一下，檐角铜铃叮当乱响；第五下，祠堂梁上的燕子惊飞；到第十下，胡健仁看清溅在楹联上的不是漆，"忠厚传家"的"家"字正被温热的脑浆重新描红。
胡健仁的拇指摩挲着枪套搭扣，金属的冰凉却压不住脊背窜上的寒意。他望着李吉玉转回来时衣摆滴落的血珠，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见过的鬣狗，也是这般舔着染血的牙，眼珠却盯着猎人的咽喉。
鞭痕在这些佝偻的背上交错如枯藤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黄土里，很快被晒成褐色的痂。胡健仁的靴尖踢到半截断齿，那发黄的臼齿滚了几圈，停在李吉玉脚边，他正用袖口擦着鞭柄上的血渍，粗重的**里带着野兽般的腥气。
"收队。"胡健仁抬手时，腕表镜面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李吉玉悻悻地甩下马鞭，牛**梢卷起一蓬尘土，惊散了地上啄食的麻雀。
一辆破旧的马车被牵来，车辕上还沾着昨夜的泥浆。十三个党员被铁丝穿成一串，踉跄着爬上车板。车轮转动时，碾过村口的积血，车轴发出咯吱咯吱的**，在黄土路上拖出两道蜿蜒的暗痕，宛如大地渗出的血泪。
李吉玉翻身上车，突然回头望了一眼空荡的村落。晒场上的竹筛被风吹得打转，筛眼里漏下的光影，正正照在他家门前，他娘正冲他连哭带骂：“恁个畜生啊——，咋有脸祖坟去见恁爹啊” 。
东大慈村的油灯下，马工辰的拳头砸在案几上，震得茶盏里的月影碎成银鳞。"晚了..."他嘶哑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。窗外，一只夜枭突然啼叫，惊落了祠堂檐角积年的灰。
当县大队的火把赶到曹乐堡时，村口的土地庙前还凝着黑褐色的血洼。石爷的绣春刀"铮"地劈入老槐树，震落无数枯叶，那些叶子飘到哭泣的妇孺发间，像一场提前降临的丧幡。
马工辰站在窗前，南方的夜空正聚起铁灰色的云。"二十颗火种啊..他们都是大革命时期入的党..."他摩挲着窗棂上深刻的指甲痕。身旁的李介同突然发现，县长的掌心不知何时被木刺扎破，血珠正无声地渗进"农运决议"的文书里。
邯城西山刑场的枪声响起时，十条亡魂的铁链链哗啦落地作响，惊飞了满山的寒鸦。十名群众带着镣铐登上了去北海道当劳工的轮船。浪涛拍打船舷的声音，像极了曹乐堡那夜，乡亲们压抑的呜咽。
李吉玉换上了侦缉队制服，肩头新缀的铜质徽章像块烙铁，烫得胡健仁眼底生疼，他办公桌对面的第二把交椅，从此有了新主人，每日清晨都能听见李吉玉的皮靴踏着《昭和维新之歌》的节奏，将他的权力一寸寸碾碎。
李欣苦苦反思二弟传送情报的失误，他在给马工辰的总结中，提出在邯城至东大慈沿途各村建立敌工情报站，便于及时传递情报。
情报站的油灯在夜色中次第亮起，宛如一串不灭的星火。东大慈的脉搏从此与邯城暗相连结。马工辰摩挲着新制的羊皮地图，纸页间散发的油墨味让他想起曹乐堡的麦香。
南沿村的碾盘下埋着竹筒，北井寨的祠堂匾后藏着信鸽。当李汉第三次化装成货郎穿过城门时，守城的伪军已然熟稔他扁担咯吱的韵律。胡健仁办公桌上的密报越来越厚，却再难拼出完整的地下网络，那些情报就像指间沙，攥得越紧，流失得越快。
